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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让“家庭教育指导”惠及更多人

日期:2024-06-09 来源:| 作者:| 阅读:0次 [字体: ] 背景色:        

5月初,周云上初中的儿子小树给她看了几条视频。视频里,一名自称“家庭教育专家”的退休老师张菊英去家访,斥责学生“玩物丧志”,要求学生亲手砸毁玩具,体罚学生,让家长在学生房间安装监控,等等。小树对妈妈说:“你看这就是霸凌。”

不只是周云母子关注,前段时间,张菊英的视频在网络引起热议,网友质疑其“家庭教育专家”身份。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在网络平台上以“家庭教育”“家庭教育指导”为关键词,搜索出大量机构和账号发布的家庭教育指导信息,不少账号在直播时还提供免费或付费的连麦咨询。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教育政策研究院副教授杨小敏认为,这些机构或线上资源的出现,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家庭教育的市场需求,但目前这个市场上提供的指导主要还是侧重家长对子女学业的辅导。无论是家庭对优质教育资源的追求,还是家校社共育的意义上,家庭教育的有效开展,需要更多元和专业的指导,并迫切需要加以监管。

2022年6月,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将家庭教育指导师(以下简称“指导师”)列为新职业,将其定义为:从事家庭教育知识传授、家庭教育指导咨询、家庭教育活动组织等的人员。同年,人社部表示将组织制定职业标准,对相关从业人员的职业活动内容和知识技能要求等作出明确规定,由经人社部门备案的用人单位和社会组织开展评价活动。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参与了家庭教育指导师国家职业标准认定工作,他介绍,该标准由人社部委托全国妇联和中国家庭教育学会制订。公开信息显示,今年1月该标准才通过终审。

“家庭教育指导”机构吸引焦虑的家长

周云讲述,儿子小树去年开始变得“特别自我、任性”,周云没法约束他的行为。她觉得,小树有身高和容貌焦虑,为了长高,他晚上回家锻炼,不想去上晚自习,“可能我们以前为了刺激他多锻炼,常说长到一米七以上才像个男人,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但后来我们不这么说了。”

为了融入同学,小树开始沉迷游戏,逐渐懈怠学业,还在医院检查出抑郁症。“我们为了他上学特地到西安买房,可能是不习惯新环境,他爸爸去年生了病,更少管他,我们说以后都靠你了,他觉得有压力,说不要指望他,故意学得不好。但我们不是说读书是唯一出路,只是希望他增长知识,有思辨能力。”周云告诉记者。

小树的这些情况,周云对4个不同机构的老师都说过。2023年2月,周云通过社交媒体和身边的家长了解到了市场上有提供家庭教育指导的机构。

像周云这样在子女教育中遇到问题的家长很多。在直播间、相关帖子的评论区,为孩子厌学叛逆、沉迷手机、休学躺平而烦恼头疼的家长,很容易被一些机构打出的广告语,如“学习五分钟,让孩子回头”“做情绪稳定的妈妈”吸引。

今年5月9日,一位妈妈在直播间里连麦咨询:“孩子在学校遭到老师的区别对待,不想上学该怎么办?”屏幕中的老师询问家长细节:“这种情况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之前发生过什么?你和老师关系怎么样……”咨询持续了十几分钟,老师的公屏上打着一句话——“孩子问题终点站”。

不少关于家庭教育的账号简介里有“家庭教育指导师”“专注家庭教育行业多年”等标签,这些账号通过短视频、图文或直播的方式,宣传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但最后多是提出建立社群或引流到其他平台,继而动员家长缴费报班学习。

深圳一名家庭教育指导师张莉前几年曾短暂加入一家机构,该机构业务包括家庭教育指导,在视频平台上发视频和直播引流。该机构曾计划把张莉打造成网红家庭教育指导师,要求她在视频中抓痛点刺激家长,让家长焦虑进而报班买课,“其实没有输出多少干货,我和他们理念不合,后面就没合作了。”

“现在提供家庭教育指导服务的机构,很多是在新冠疫情期间创立或由其他行业转型而来的。”张莉说,新冠疫情期间家庭亲子矛盾增多,加上直播行业的发展,有一部分机构抓住了时机。

培训机构的专业资质令人质疑

刷到宣传视频,搜索机构信息,体验或购买课程,加入群聊,连续学习几周或数月,这是参加家庭教育指导培训的整个流程。这样的培训,周云参加了4次。

第一个是总部在河北省石家庄市的某家机构A,一开始周云在线上平台听课,一年会费1980元,后来又缴了2000多元参加4天3夜的线下亲子体验课,“到第三天就开始卖课了,29800元的训练营”,周云没报,小树也阻止她报名。

她估摸在场的200多人有六七十人抢报名名额,有名家长被本组导师推上台,选了分期付款。他对周云说感到后悔买了课,后来也“陷进去了,向我推销机构B”。这名家长是位单身父亲,他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课程)有时间有条件、想进步就学,活到老学到老。”

这次,周云自己也“陷了进去”,她瞒着家人报了机构B一门12800元的课程,两个月内在机构指定软件的群聊里打卡,与导师沟通。

“导师让我们每天像打鸡血一样在群里发正面微笑照片,念老公儿子的好。”导师以自身教育女儿的方式,教导家长在和孩子交流时说一些委婉的话,不要急躁,周云学习之后发现,在儿子有情绪时,自己也“学会了闭嘴”。

但周云后来发现,她所在的群里有50多人,约有1/3是导师。“跟导师沟通孩子的情况,他都是叫我先放下,没有实质地帮我解决情绪问题和孩子的问题。孩子沉迷手机,老师说,当他看得不想看了就会自觉放下来。我总感觉好像被骗了。”

窦玉的孩子在上幼儿园,为了科学育娃,她在去年11月,参加过一家创立于杭州的家庭教育机构的培训,两天1夜的课程花费近600元。她回忆,课程从情绪管理、原生家庭、夫妻关系等方面展开,“我赞同他们说的一些道理,但不认同报课模式,就是抓住宝妈们的痛点,不断敲击她们内心柔软的地方。”

对讲师的专业程度,窦玉也持怀疑态度,“都是素人妈妈们讲课,用自己的故事感化那些仍在泥潭里的妈妈。”因此,窦玉没有报名后续的课程。据报道,今年3月,该机构因为“拉人头、发展下线”的金字塔式销售模式,被当地市场监管部门立案调查。

周云参加的几个机构里,也无法确认导师的专业资质,她认为,家长们因为焦虑,想改变自己的行为理念,就想找到个组织学习。之后是否还会报名其他课程?周云说,上万上千元的就不报了,免费或便宜可以去,“去充电让自己理性一点,有些家长也说就是来被洗脑。”

除了参加家庭教育指导机构,周云还带小树找心理医生做过疏导。“现在我对他的期盼是能正常高高兴兴上学就行,不期盼他考得多好。”

家庭教育不是只为了培养学业优秀的孩子

张莉的主业是在深圳当心理咨询师,她在工作里也发现了许多家庭教育方面的问题。“一些案例表现出的是心理问题,但分析之后,发现是来自于整个家庭的亲子关系和教育理念问题,家长对孩子的成长规划也不清晰,这就回到了家庭教育指导中。”

面对有些家长希望快速处理孩子厌学等学业问题,而把自己置身事外的案例,张莉所在机构可能会拒接这类咨询,“这改变的只是孩子当下的问题,但家庭氛围和教育理念方式都没变,孩子依然会被拉扯回去,会更加痛苦。”

张莉认为,机构能够成功贩卖焦虑,前提正是目前家长普遍存在焦虑情绪。为此,在与家长交流时,她常劝解家长合理期待,降低焦虑,首先是因材施教,激发孩子的自驱力,唤醒孩子的生命力;其次是开拓视野,寻找孩子成才的更多可能性。

杨小敏指出,家庭教育是发生在家庭成员间的影响性活动,具有时空的独特性和关系的相互性,不能只是学校教育内容在家庭中的简单延伸,而要着重于家庭环境下对个体情感情绪和思想观念的积极影响和塑造。

2022年,张莉通过了中国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健康体育发展中心组织的能力水平考核,已达到家庭教育指导能力水平(高级),同时凭借其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参与了深圳某区家庭教育指导服务中心的“阳光家长学校”项目,作为家长讲师团成员进入该区中小学作公益讲座分享。

张莉介绍,团队要求讲师不能向家长做商业推广,也不能留下联系方式、接受一对一个案咨询。个别家长急需解决问题,在讲座会后寻求讲师团咨询二三十分钟,“但我们不能引导他们之后来做个案咨询。”如果确实有需要,讲师团会建议家长联系服务中心。

除了统一的讲座分享,讲师团还将家长分组进行沙龙交流,张莉感受到在小组交流里,每个家长的倾诉欲望都很强烈,尤其在与其他家长达成共鸣时,“以前大家觉得丑事不出门,现在发现存在共性问题,抱团取暖是沙龙里常见的状态。”张莉认为,“抱团取暖”也是一些家长报名参加线上机构的想法。

讲师团向家长传递的一个观点,是建议家长分清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的边界和重心,“我们提倡家长,在家里应是父母的身份,而不是变成老师助教,要回到关爱孩子上面去。家庭教育是树人,帮助孩子成为人格健全的人,而不是学业优秀的人。”张莉坦言,很多家长做不到,依旧为孩子学习感到焦虑。

也有一部分家长的观念发生了变化。“忽然间觉得算了,只要孩子健康,不写作业、熬夜也没关系。”在张莉看来,这类家庭很多有二孩,“上面还有老大,他们不想再重复曾经拼搏的路。”

储朝晖认为,当前的家庭教育,最关键的是要有个明确界定,不要把什么问题都拉到家庭教育里,“现在家庭教育的主题、内涵、边界,存在泛化的倾向,家庭教育不能被学校知识教育绑架了。”

推动家庭教育指导规范专业的实践尝试

李冉是江苏省昆山市乐仁公益发展中心的负责人,该中心的主要服务对象是困境儿童,包括孤儿、监护无力、监护缺失、重病重残、家庭贫困以及陷入其他困境的儿童。在服务过程中发现,如果不解决家庭教育和亲子关系问题,就没有办法进一步解决生活和社交等问题。

李冉以一个服务对象为例。两年前,一个由爷爷奶奶照顾的三年级小女孩沉迷于手机,每天玩手机到凌晨四五点,学习成绩长期倒数。经过调研,工作人员发现女孩家里的特殊情况: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母亲患有精神障碍居住别地,服药治疗后虽病情稳定,但奶奶常说母亲坏话,连带着女孩对母亲感到厌弃。

基于这样复杂的家庭情况,李冉和同事分3步解决。

第一步,帮助缓解奶奶和妈妈的关系,劝说奶奶允许妈妈回家来,多与孩子交流;第二步,在社区设置朋友交往小组,让女孩认识到班级以外的朋辈群体,并挖掘了绘画天赋;第三步,用行为约束疗法,让女孩与奶奶达成合理使用手机的规定。“有了内部动力和外部约束,可以改变女孩沉迷手机的习惯。”

李冉介绍,该中心还负责运营昆山一个镇级“儿童关爱之家”平台,从去年开始邀请家庭教育指导师,为家长开设讲座和工作坊。

此外,该中心在当地展开过多次调研。李冉说,从调研数据来看,以前,家长更多是关心孩子学习问题,考虑如何去培养和约束孩子;近两年,如何掌握与青春期孩子沟通的“话术”、解密青少年叛逆行为、甄别孩子是否有心理问题、洞悉孩子厌学情绪背后的问题,这些问题越来越受到关注。

近年来,青少年轻生事件、校园霸凌和未成年人违法犯罪现象,引发人们对家庭教育的进一步重视。在法治建设领域,已有地方开展了相关尝试。

比如近年来,云南省丽江市玉龙县人民检察院邀请家庭教育指导师,集中对涉案未成年人及其父母开展家庭教育指导,督促父母依法履行教育监护职责,根据每个家庭的实际情况,以“督促监护令”或“家庭教育指导令”的形式,对父母提出了多方面的家庭教育、监督管理要求。

杨小敏认为,政府相关部门通过整合资源,有组织地推进开展家庭教育指导是必要的,在专业化和规范化的层面,除了制定相关的标准,还需要培育和引导专业组织与个人,为家庭提供多方面的教育指导。

(应采访对象要求,周云、小树、窦玉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戴纳 记者 宁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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